2014年12月1日 星期一

我的打工人生 陳家揚

[好讀圖文版請見青聲誌第四期]
採訪/青聲誌編輯群
整理、撰文/李佳欣

家揚今年就讀逢甲大學統計系二年級,第一次認識他,是透過他寫來的信。

今年一月,青聲誌向青年打工族投稿,不想只聚焦在獲得大量媒體鎂光燈的菁英學生或學運領袖身上,我們希望看見身處在這個世代的各種樣貌。打工青年就在我們每天的生活之中,從便利商店、速食餐廳、手搖飲料店、到大賣場等。但我們卻很少走近認識他們的真實處境。

不久,收到家揚來信,現在是某家便利超商的工讀生。經常值「大夜班」的他告訴我們,他不是要負擔學費壓力才打工,打工的經驗也讓他學會待人處事的方法,看見社會的競爭比他想的激烈。青聲誌夥伴們看到他的來信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每個人都有很多問題想問。於是我們決定邀家揚見面,親自聽聽他的故事,也聽他談對教育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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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常擔心哪天會失去經濟來源

    我很早就開始打工,一考完高中,就去補習班當工讀生。會這麼早想打工,可能是跟家裡從事的行業有關。

    我爸爸國二時父母就相繼過世,兄弟姊妹彼此扶持,所以在很年輕時就接觸到六合彩這個行業。當完兵後,父親不想繼續走「歪路」,高中讀過美工科的他,因此改從事室內設計。後來,外公受朋友慫恿合資做六合彩,我爸清楚這行的風險,也擔心外公最後會跟著下去玩,因為一向視外公為第二個父親,便決定陪著外公一起做。

     後來,政府有段時間對六合彩掃蕩很嚴重,利潤也越來越低,外公便收手不做了。但爸爸離開室內設計太久,加上相關技術革新,我爸媽一時難以回去他們所喜歡的行業,只好繼續做六合彩。

    經營六合彩其實很忙,記得以前固定一、三、五開獎,但銷售全年無休。即使是寒暑假,也很少有全家出遊的經驗。六合彩也有分,有些作組頭,你得跟他買,如果中獎,再把獎金給你。另一種是客戶很多的,就變成分區,你幫客人買,專門賺取手續費。那時,光賺手續費就足夠養活一家人,我記得那時我們家還夠買兩張儲蓄險。但如果有人還想賺更多錢,就會親自下去玩。我爸媽他們都不希望我接觸這行業,也擔心我好奇去買,所以一直不告訴我遊戲規則。

    雖然那時候家裡算是經濟無虞,但我一直感覺家裡的行業有點像黑道,不能在社會上公開。常會擔心哪天爸媽被警察抓走,或者輸了很多錢,家裡就失去經濟來源。說起來也奇怪,我爸媽並不會去跟我講這些,這種隱約的害怕,比較像是我從家庭中感受到的氛圍。我會去想,「如果發生這種情況,那要怎樣想辦法活下來。」因此,很小我就萌生要快去打工的念頭。後來六合彩這個行業也衰落,現在我們家改做像是香腸、臘肉的肉品加工。不過,到國中後我才發現,原來很多南部人都私下在做六合彩,包括一些老師、校長,甚至里長也在做。

    另外一個因素,也可能是爸媽給我的人生觀。雖然經營六合彩是違法的,但從小他們就會教孩子「做人要腳踏實地、誠實」,平時也不會給我們很多錢亂花。他會要我們去思考各種花費的必要性,像是電視遊樂器是不是真的那麼需要,我們也很習慣揀兄弟姐妹的衣服穿。但也不是那麼刻苦,真的不夠錢或偶爾想買飲料,爸媽還是會多給。因此,我花爸媽的錢時總會有點心虛,會想趕快去賺錢,因為那才是靠自己努力賺來的,而不是利用別人(爸媽)的辛苦來玩樂。自從我打工之後,我會覺得自己可以很踏實地花這些錢,雖然也會花比較多。

在勞動現場體認到社會競爭比想像更激烈

    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升高中暑假,反正放假也不知道要幹嘛,不如去打工。但待不滿一個月,我就被開除。理由是補習班電腦中毒,調監視器時,發現我違反規定使用自己的隨身碟。我承認自己違規,因為工作很無聊,我想看電子書打發時間,但當時我很不平,違規的並不是我一個人,中毒的電腦也不是我顧的區域,但我卻被開除了。

    升大學暑假那年,我也想去打工,一開始投了很多履歷,但很少工作接受短期。後來媽媽認識一位朋友在眼鏡工廠工作,利用關係幫我推薦。主管大概問了我之前打工的經歷,告訴我只缺一個四點到晚上十二點的晚班,可以接受再來,不行就沒有。

     回想那時候的生活,像是完全捨棄了外面的世界。

    上班的生活規律,但是很無聊。早上八、九點起床後,隨便找事情打發時間,中午吃飯後得要睡個午覺,以免晚上太累。三點左右起床,就隨便買個麵包當晚餐去上班,每天這樣日復一日。所以一天的自由時間大概就是起床後那三小時,但因為會感覺再兩、三個小時又要去睡覺,多半也只能看書、上網、看電視或放空。我個性比較文靜,很愛亂想,喜歡放空,想自己的事情,但其實很難有一段完整的時間。

    在工廠我是負責裝箱,難度不會太高,尤其一開始我會給自己很大壓力,怕動作太慢但人家不好意思開除我。工作時,純粹是身體在動,腦子在想其他的事。偶爾趕出貨訂單比較忙,一整天下來就很耗體力。下班出了工廠,呼吸到新鮮空氣,才好像又回到了人間。

    這種生活也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好像這就是我全部的人生、我的世界。沒多久,我就不想再待了。因為工廠打工,一開始會讓你覺得很簡單一個月就領到三萬元,好像很好賺,還會想說乾脆畢業後就來作這個,做一輩子,也足夠活下來。可是後來看到年紀很大的人也在做跟我一樣的事,突然就覺得工廠學到的技術層級太低了。後來,我還是撐著做完暑假,因為畢竟是我媽拜託朋友幫忙,總不能就這樣突然不幹了。

    上大學後,對人生的態度有些改變。國中、高中會很明確去想下一個階段要幹嘛,但上大學反而覺得未來不是那麼清楚,只想盡量學很多不同類型、不熟悉的東西。我從小不愛讀書,知道學業比不上別人,提前累積工作經驗就是我未來可以運用的一項武器。加上那時想要一台機車,不希望給家裡太大負擔,就利用暑假兩個月賺錢,就一直留到現在。

    我告訴自己有幾個工作一定要做。第一個是麥當勞,因為想見識完整的體制。記得曾聽過案例,有人國中在麥當勞打工,最後慢慢爬變成某分區區經理,可見麥當勞升遷制度完整。第二,是超商店員,我想學習服務、應對客人的方式,磨磨自己的銳氣,知道如何服務人群,我尤其好奇為何一人可以同時應付這麼多事。第三,是餐飲店服務生,雖然也是服務,但這比超商來的主動,就算客人沒需求,也要主動關心,像是問客人要不要加水、是否滿意餐點。這兩個有差別,我覺得要分開去學習。最後是手搖飲料店,這純粹是我很常喝飲料,好奇製作方式,學會了自己在家就能自己做。總歸來說,好像離我生活很近的工作,我都會想要去瞭解。

    後來,我在一間日式豬排連鎖專賣店打工,體制完整、也有明確的升遷點,就同時滿足我想體驗制度跟做服務生的需求。

    現在在便利商店打工,我也用餐飲業的態度來對待客人,做起來滿快樂的。顧大夜班沒什麼客人,來的多半是想買宵夜,我會跟他們聊天,因為那麼晚還沒睡的人,應該滿想跟人說說話。這些客人滿固定的,久了就會變熟。

    現在社會有高文憑迷思,很多人說大學後一定要再念研究所,我自己認為不一定。我爸媽都是高職畢業,他們最後也有辦法養家活口,所以我會想趕快工作、培養一技之長。我不擅長唸書,不可能為此強迫自己讀,只能把握其他機會展現出自己的能力。不過,我很慶幸自己不須因經濟壓力而打工,我觀察身邊純粹想賺錢的人,好像比較容易在工作上做到最低要求,我是為興趣,就會主動想要去挖東西、更進步,學更多能力。

    但其實,做到現在也會覺得,大學生打工你有什麼專業能力老闆不會太在乎,他如果需要特定能力會去找其他人。你來工讀就是基層工作,不需要很長期的訓練。可能覺得總有一天你會畢業,就跟這裡沒關係,一輩子也不會回來,他們也不會想要把你培養成儲備幹部。對老闆來說,除非你做超過自己份內的工作,而且做的夠好,不然就是隨時可被別人替代的工讀生。老闆寧願要準時上下班但是臉臭臭的人,卻不要善於跟客人應對,但上班不準時的人。

    一直以來,我們被教育成要積極面對世界,要有正向的想法,但我在打工時,反而深深的感受到現在的情況,我們實在很難在社會裡生存(或者競爭)。很多人說年輕人未來要面對的競爭不只是台灣人,但其實我覺得,我們的競爭對手除了同年齡的人,還包括那些比你更早進入社會的人,學業上頂多是與你差距1~2歲的學生,社會上多的是與你差距10~20歲的人。我在便利商店碰到很多在原本的競爭環境中失敗的中年人,他們年齡比我們大、有很多社會經驗,最後卻來跟我們競爭這種初階的工作。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獲得自己的舞台,還有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競爭?學校很難教導我們。

高中的反抗經驗,影響日後處世態度

    我前提上認為,自己是個很猶疑的人,不知道自己真實的方向、目標是什麼。所以現在什麼事情都可以試試看,但要去規劃長達幾年的明確目標,我就不敢。我有一個朋友,對人生的規劃很堅定,我很羨慕他,卻不敢想像自己能變成那樣的人。

    我想,這可能跟高中發生的事情有一點關係。

    高二時,學校規劃畢業旅行到台北參觀各大學,行程中安排某天下午參觀花博。那時去花博都要排隊,我認為三、四個小時行程安排太趕,也不認同學校說「花博有助增進國際視野」。我跟很多同學聊,大家都有同感,就在學校留言板發表意見。但可能是我言詞太犀利,質疑主任的回應,他就對師生放話「乾脆不要辦了」。結果,同學們似乎被嚇到,反過來責怪我的留言害大家失去畢旅。後來,同學紛紛排擠我,升高二我想轉一類組時,很多班代還一起抵制不讓我申請轉班。原本接辯論社社長職務也提前交接。

     我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導致現在變得比較猶豫的原因,我沒有怨恨同學,我想是他們太害怕去挑戰體制了。但這件事後,我常常會去想是不是要檢討自己說話的方式,也容易擔心自己的想法、行動是錯誤的,會懷疑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嗎?害怕自己堅信不疑的東西,會不會下一階段就變了?當然,重新再選擇,我應該還是會去做,只是方法上會改一下。

    但也有一部分是天生的沒自信吧,很奇怪,我從小就很不喜歡學校裡面把人分類、有差別待遇的氛圍。我對自己享有的特權會很不舒服,覺得憑什麼自己可以得到這些,但其他人不能?

因為我的特權,讓表弟像是在次等的世界

    我國中運氣不錯,考上美術班。一進去就覺得自己像是特權階級,不僅資源都比普通班多,老師心中也會認為你的階級跟別人不一樣。我們學校把美術班跟普通班教室分開,有一次我要拿東西去給我表弟,我們老師看到後,就很緊張地來問我:「去普通班那邊做什麼?」我當下覺得在特權階級很羞愧,因為我的存在,讓表弟被視為次一等的人。

    考學測時,因為天氣很熱,學校很好心地在考場外搭起遮陽蓬、擺電扇給普通班學生,可是美術班學生卻是在大禮堂吹冷氣。我記得我跟表弟一起背著書包走到台南高工門口,卻在走進校門那刻兩人走向不同的地方,他去很熱的遮雨棚,我卻走進有冷氣的禮堂。我還滿難過的,那種差異、分類當下就很明顯。

     我曾跟同學聊這些事,但大多數人會認為美術班透過考試進來,獲得差別待遇也是合情合理。但我並不認為這種差異有這麼大,就算我畫畫比較好,也不一定有比別人付出更多。普通班有人比我會畫畫、功課更好,但他們卻沒有享受到,只是我知道要去考美術班,那我憑什麼享受比較多資源?

    認知到「特權」這種事,其實是在小學。小五、小六時我很叛逆、喜歡反抗老師的規則,加上那陣子我有去外面補習,數學還不錯,上課都不聽老師講話。有一天老師很生氣,當著全班的面對我說,如果我今天跟其他學生一樣是抽籤進來,她沒話說。但當初是我媽到校長室拜託她,我才有機會到這班,因此我比其他人更應該安分一點。

     我知道爸媽去拜託的這件事情,但沒想到老師會當全班面講。那對我自尊心是很大的打擊,感覺自己是受特權進來,沒資格跟其他同學坐在同間教室。這跟後來媽媽幫忙介紹我去工廠不太一樣。打工是我開口要的,我能對自己負責,而且只是請人家給我機會,但不一定保證有工作,還是得靠努力去爭取。

     不過回想學校的教育,我想老師們也有苦衷。像是高中畢業前,我的老師曾在全班面前說,我是班上最有正義感的人,她很擔心我出社會可能會餓死。畢業後,他看到我回去也很開心,我還發現原來老師長期參與台南鐵路東移自救會,很多想法上也是跟我相近。只是我想,他在面對工作時,就得進入校園設定的師生對立關係中,必須壓制我、希望我不要惹事,但其實他都知道我為什麼刻意去反抗,也不是真的想找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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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後記:
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打工似乎是家揚採取的一種積極應對的方式。雖然就像他所憂慮的,社會競爭比想像中來得激烈,再怎麼樣努力累積,仍然有更厲害的人可以取代自己。但是家揚仍然認真地面對工作中接觸到的人,談到工作的點滴,他也總是帶著些許的驕傲與滿足。

記得一開始,我還在猜想,他會不會是那種主張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物競天擇派」,後來聽到他在談教育中的特權、談當年排擠他的同學,我才發現家揚有著一顆極成熟且溫柔的心。

而最近,在打工、讀書之外,家揚也開始參與反自由貿易的相關行動,從更鉅觀的視角分析我們這個世代所面臨到的困境。只希望這個世界能夠不讓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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