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4日 星期五

高學費物語

劉惠中

生命最豐富的階段,往往在大學的歲月。有些學生準備踏上金壁輝煌的人生舞台,展演各種不同的演出;但更多的人,卻背負著生存焦慮遊走在就業市場當中,時間無法揮霍,而是一種與時間拔河的狀態。

大學這個時刻,我感受到的是,有些跟我同年紀的學生,他們談論著國家大事、代表著青年發言。而另一些鮮少被媒體看到的年輕人,他們生活在社會各個角落,有些在連鎖便利商店喊著歡迎光臨、有些則是在馬路上發傳單,更多學生,默默在龐大的服務產業耕耘,每天操持著笑顏在餐飲業、便利商店、加油站賺取生活所需的費用。這代表著,對年輕族群而言,生活已不如老一輩想像:為了高檔的電子產品、高貴的休閒娛樂填充生活時間。而是如中學生活般無法自主性分配時間,學習的主動性被壓抑,在這些經濟壓力之下,限縮了嘗試不同興趣學習的可能,這是我一位身旁朋友的故事,Friky

從前從前,我有個好朋友,她叫Friky,是個打工族……

我有時看見她,穿著披薩店的制服,匆忙的身影快速離去。

大雨時候,她雙腳浸水,半夜十二點回到公寓,把店裡剩的披薩冰在冰箱,疲憊的狀態似乎不能接起任何話題,浴室梳洗完後,一聲不響地進房間。

    她叫Friky,是我大學同班同學,現在跟我一樣升大學三年級,在她的生活裡,為了生存必須分配時間去打工,從國中開始,未達法定許可的年齡,她就去果園工作。她說,那時候真的是全副武裝,兩眼空洞,整個暑假都待在果園,採收、整理、包裝;讀高中時,在學期中去飲料店工作,但暑假停工,原因不是老闆不用人,而是在卓蘭,暑假沒辦法做生意,學生都不在。

    大學的時候,Friky漸漸覺得跟班上的女生搭不上話題,衣服啦、手機啦,需要瞭解這些話題的時間,多半都耗在工作上了。網路不發達的時代,接收到的流行資訊多半都來自學校的同儕,那時候的她,會滿羨慕那些班上不必打工,就拿著新款手機跟旁人分享的同學,那是一道無形的牆,她發現同樣年紀的學生,卻有著天差地遠的物質生活,也發現打工的同學很少。這差距在上大學後更明顯了,上了大學學費貸款,自己必須負擔全部的生活費,以及住宿及伙食的開銷。打工佔了她三分之一的時間,上課、作業、打工,時間就這樣分配掉了。就算有空閒的時間,也一點都不想動,只想休息。而這樣的生活也很少有空閒去做自己有興趣的事,比方說進修自己有興趣的科目、或參與社交活動。

    對我而言,每當暑假時候都很期待營隊生活,不能跑東跑西是個滿煩悶的事,況且寒暑假就是學生時代唯一能享受假期的日子。但Friky並沒有享受假期的機會。對Friky而言,「花多少錢讀書」的考量永遠是學生時期就得面對的事情,原本就想念設計的她,最後落腳的地方並非設計系,原因是打工的費用只能將生活開銷拉平,額外材料費就負擔不起,所以折衷選了相近的科系──資傳系,在相關的課程探索自己感興趣的領域。

現實與理想之間,她不停地在拉扯。

    高中時,Friky在高一升高二時面臨了班級分班,原本熟悉的班級被分散了,她選擇了自然組(1),但她卻非常不喜歡,因為歷史、國文、英文,這些才是她上課時有興趣的科目。我問:那為什麼要選擇自然組?她說,因為想去的設計科系必須跨過自然組的門檻進去。她開始了一段「攀爬」的學習過程。
 
    Friky說:「曾有段時間,大概是快升高中的時候,那時因為家裡經濟不好的關係,限制了自己想求學的方向,因為要做為設計科系學生的門檻很高,除了有命可燃、時間可花之外,家裡多半要有一定的經濟水準才有辦法負荷得起課業上必須耗費的材料費。那時在家人和自己搜索資料的過程中,曾萌生想法,就是「或許我可以去讀夜校」,但後來發現夜校學到的東西比較粗淺,甚至有人跟我說去讀建教合作班(註2),但是當我看到建教合作班的學習模式時,才發現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健全,並不真能學習到理想的專業技術,深深覺得那只是把被教育體制放棄的學生,丟在名義上的教育場所,卻實質上是教育與勞動領域的邊緣。我周遭曾有因經濟壓力、或說不想讀書,但又為了需要高中文憑而去讀建教合作班的朋友們,常看到他們不停轉往不同家工廠或公司,實習個兩三個月,名義上說很好聽是實作,但實際上跟工讀生沒有兩樣,甚至比工讀生還廉價,上課也學不到太多理論,一直看到朋友們,被灌輸操作技巧,是在培養技工嗎?上大學前也再次掙扎過是否要唸夜校,但再次比較日、夜間部能獲得的專業教育的多寡,最後還是選擇了日間。」

     自然組的學習中,Friky對自然組的科目並沒有興趣。她用了「忍受」這兩字,去形容當時的狀態,選擇自然組的目的是為了上工業設計相關的大學。度過了高中時期,指考(註3)放榜後,她卻選了銘傳電子系,她說,即使當時確認自己想往設計方面走,但依舊考量了學校排名,選校優於選系。在Friky的家鄉,北部且有聽過的學校是一個光環,念了銘傳之後,媽媽面對親朋好友的笑容多了,左鄰右舍也得知自家的女兒考到了不錯的私立大學,也多了可以聊天的話題。

    她當時覺得心情很無力,考上不喜歡的科系,但因為家裡經濟的關係,再重考的代價太大,為了想得到更多學習上的資源,而選擇從不符合自己的學習資源的苗栗家鄉離開。然而,就讀銘傳那一年,Friky卻有高中那時讀自然組時一樣的感覺,面對不喜歡的科目,掙扎比過往還大,然而卻無法輕易放棄銘傳這學校,除了會多貸一年學貸以外,家人及親友覺得銘傳是個擁有明星光環的學校,也是決定是否轉學的考量之一。
 
    過了一年,電子系實在唸不下去,Friky與家人多次爭執,家人不外乎是提醒她重新選擇方向的話,就需要多繳一年學貸,以及考量到年齡──儘量別延後畢業的年齡,因為這也是在職場上競爭的條件之一。Friky的姊姊說:「大學只是個階段,要在這階段去完成最大的學習價值,你要對自己的選擇付多一些的責任,選了一個新的方向就要考慮清楚再行動。」但是看到Friky真的很痛苦,母親說:「既然這麼痛苦那就別念了。」
 
    歷經內心多次的煎熬與考量的她,在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決定投入指考,最後考進亞洲大學,唸了跟設計相關的資傳系。
 
    為什麼選擇資訊傳播?她說是因為設計系教育過程中龐大的設計材料費,一個完全靠工讀薪水來維持生活的大學生會沒有餘力負擔,而且需要時間做功課,自然無法花更多的時間工讀。所以最後選擇了相似的,只需花費錢添購電腦硬體設備的資傳系。
 
    「如果家裡有經濟能力,你會不會想重考去實踐唸設計系?」我問。
 
    「當然!如果有更多條件,我或許可以發掘到更適合自己發揮的媒介,因為從小就喜歡畫畫,但想到可以讓畫圖及個人生涯做結合的,除了看起來無法賺錢的純美術,另外想到的就是走工業設計。」
 
    原本上台北讀大學的光彩升二年級重考到亞大之後就消失了,旁人的好感急轉直下,甚至銘傳同學說「幹嘛不繼續讀原本學校就好」媽媽面對鄰居時,也不太提起自己女兒的求學狀況了。
 
    家人的失落感,反而成為Friky更加督促自己重新開始的動力,而這份心情更夾雜著龐大的責任感。

她拉扯時間,時間也拉扯她

   「沒有時間了!」她總是這麼說。
 
   「在銘傳有兩學期的學貸,加上亞大的學貸,光看那些就不能不逼自己速度再快一點。」
    我看到一個被時間追趕的女孩,抱著鬧鐘,日日夜夜,從課堂報告的分組拍片,到趕去打工,彷彿有幾千萬個鬧鐘在她身旁提醒她:時間就是金錢。她沒有時間在豐富的大學生活中探索,可揮灑青春的日子就只有在銘傳就學短暫的那一年,之後就業的焦慮伴隨著她遊走在不同工讀的崗位。
 
    有一次,我邀請Friky主持一堂社課(4),可以播放自己曾經看過的影片或是讀書會方式,講自己跟社會議題有連結的地方,向社團成員分享自己對於某個社會議題的心得、思考、參與經驗……等等。但我那時收到一封訊息,是從臉書上寄來的:


還有關於下週要主持的社課,
只能坦白跟你說我沒有時間去主持
因為真的有太多事情要去做了,
首先關於工作,
上兩個禮拜,我明明也有排其他天,
但幹部跟我排的時間卻很少,整整兩個禮拜只有四天班,
所以下個禮拜不排多一點的話可能要喝西北風了,
而在工作上幹部有要求我,
需要更加強在工作上某部分的缺失,
快到畢業潮了,工作上流失的同事滿多的,
所以相對會加重在新人的訓練,
所以比起社團的話,
我仍只能把課業和工作擺在最前面,
也許今後都會是如此;

雖然之前曾說能盡量去主持,
不過我在其中還是有一直提,
如果有其他事情的話就先卡我的位,
因為我沒辦法確認,到時候真的有沒有辦法,

老實說,下禮拜根本可以說是期末考了,
很多科提前在下禮拜考以及發表,
所以我下禮拜的時間很多時候都是接連而緊湊的,
再加上工作上時間點,......嗯。

所以綜合以上幾點,
是想跟你說我沒辦法去主持社課的原因,
也許連下次社課我也沒辦法參與了,
我給自己的作業量很大,得先負責完才行。
希望你見諒。


    因為生活的壓力讓她無法參與社團之外,Friky雖然也有領取低收入戶的獎助學金,但是必須要在校工讀到一定的時數才能領取,工讀的時間足以用來多做一堂課的作業,對於像Friky這樣的一個學生,把時間花在瑣碎的行政工作,比起一般學生,時間被剝奪與浪費的感受更加強烈。
 
    領校內的獎助金外,Friky談到校外的打工過程,她說:「原本我個性是比較保守的,但是到了披薩店之後,抗壓性及跟人的互動能力……這些我覺得成長滿多,有很嚴厲的幹部,他不太因為你是學生身分而有絲毫鬆懈管理,所以有段期間是工作壓力大於學習壓力的,那時候有些課真的就沒有心情去上。」

    披薩店的打工日子,讓她感受到由於工作的壓力,會讓自己在平日生活中跟人互動會變得沒耐性,她不只會在意花太多時間跟人互動,跟人的相處在有限的時間裡也因為講求效率而喪失品質。面對需要花一個學期製作的分組作業,平日與組員的溝通需要計較到一次花多少時間,這時間甚至是用幾分鐘,而不是一小時、半小時。每天持續精準計算做一件事需花多少時間,已成為生活所需要的基本能力。

她拉扯金錢,金錢也拉扯她

    我看見廚房內的冰箱,總是塞著Friky與朋友一同在網路合購的食物。說,因為網路合購價比超市買得便宜太多,除了把客人多點剩下的披薩帶回家,再來就是透過網路合購來節省吃的費用。
 
    即使這樣,Friky打工的薪水用在生活開銷也只是收支打平。一個月約七千的薪水包含著水費、電費、房租費、電話費、伙食費、油錢。她沒有一般大學生夜唱、夜衝、夜店的娛樂支出,當然也無法有太多的課外觀摩支出,至多就是一年一度的設計展,勉強花個車錢上台北去看展,除此之外無法有其他花費。
 
    任何課外活動的參與與否,都會以是否會損及基本的生活所需費用為最主要考量。有一次我邀請Friky參加五一勞動節的遊行,想請她在遊行車上用自己的例子來點出青年貧窮化的現象,但她因為自己的時間及金錢狀況而沒有辦法北上參與。

築夢之路,她節儉求學,為拿大學門票

    如果說拿到大學門票是這個時代大部份年輕人必須面對的挑戰,最先喪失取得門票資格的應該就是在上大學前的教育階段,對學校科目已經喪失興趣的學生。因而這群學生相較於一般成績中上的學生,也少有探索與培養自己興趣的機會,他們需要更早思考自己未來投入的工作領域,因為只要稍有怠惰,未來將付出更龐大的代價去生存。
 
    這些對學校科目喪失興趣、且教育環境沒有提供機會,甚至家庭也難提供資源去探索與培養自己興趣的年輕人,難以積極無畏的去開創自己的人生。他們成為廣大的服務業勞工,或許打工的薪水滿足了年輕人求學時所需要的生活費,但工讀的工作卻也限制著年輕人的開創性及想像力。教育服務了誰?我們是否該停下來想想,為什麼這些年輕人的處境跟商業雜誌裡那些擁有光鮮亮麗經歷的年輕人如此不同?只是因為他們不努力念書嗎?只是因為他們拿不到進入大學的門票?但就算他們拿到一張大學的門票,仍然要辛苦且緊湊的經歷大學生涯,能有什麼樣的機會與資源去探索與培養自己的興趣?
 
    Friky說,她想進廣告公司,再好一點的話,想要成立一個影音工作室,幫人設計案子。有個美好的願景在她腦海裡,說起這些事,Friky講得很開心,目前的學習沒能遇到對設計同樣有熱情的人,期待在業界可以遇到更多同好互相交流。
 
    對於未來,她有無限寬廣的想像。
 
                    
1:高中自然組
台灣的高中學制,到了高二就開始進行分組,可概略分成自然組與社會組,依據自己的興趣發展,更專精投入於其中某些科目。兩組的共同科目皆有國英數,自然組所需要念的科目有物理、化學、生物。

2:建教合作
九年一貫之後的升學階段,學校與企業合作共同規劃學習課程及實作訓練,稱為「建教合作」。有別於一般升學體制的學校,建教合作的學生,時間是切割成在工廠實習時間與在學校上課時間,並且未來就業規劃是跟實習工廠簽契約,畢業後必須先在已簽約的公司就業。


註3:指考
大學入學指定科目考試,又稱指定科目考試、指考。高中升大學的方式之一,可以按照自己有興趣的大學科系來選擇考試科目,之後是以成績高低來分發志願學校,每年約七月初舉辦。


註4:社課
主角為「亞洲大學不學無術丈量室」社團的成員,「主持社課」是指成員帶領某週社團時間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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