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2日 星期二

尋路,林飛帆

[好讀圖文版請見青聲誌第三期]
採訪整理 /范軒昂

前言:

 認識林飛帆是兩年前的邱智彥事件,那時邱智彥還沒成為一個事件,飛帆也還未在社運現場闖盪,是一個冒雨從台南跑來,聲援現場只有兩三個陪著邱智彥靜坐的成大學生。這些年的生涯中,他從台中轉往台南再到台北念書,累積了許多運動經驗,這次訪談中他將分享自己的求學歷程,觀察、思考與行動。

    
       高中我成績普通,念一所偏遠的公立高中,父親做生意的,覺得管理學很重要,大姊念企業管理,二姊念政治,那時候就在這兩個科系中掙扎,剛好考上暨大公共行政,它有點像是政治學裡面的管理學,就去唸了。唸著唸著覺得很無聊,教學內容就是國家考試要考的東西,用死背硬背的方式去理解,對我來講這些沒有吸引力,後來是上到一些政治思想的課,政治理論還比較有趣。

  那時候覺得大學生應該要像個知識分子,學校社團也不想去參加高中參加過的熱音熱舞社,有考慮過參加學生會,但覺得學生會辦得多是娛樂的活動。2006年到2007年,也在大一、大二的時候,由於暨大地理環境較封閉,想接觸政治卻沒有任何管道,班上有同學去參加青輔會青年國是會議,認識了一些民進黨青年部的人,介紹我認識。那時候真的只要有一點點線索,就覺得好像有了一條路的感覺。有一次在民進黨的營隊,聽到徐永明演講說一些他學生時期做的事情,就決定回學校成立社團,社團名稱叫「暨大台灣社」,讀一些能夠瞭解台獨運動歷史的書籍,比如彭民敏《自由的滋味》,但是讀得不多也不夠紮實,也不知道怎麼帶大家讀。成員就我跟副社長,還有一個很忠實的學妹,基本班底就三個人。這段經驗影響我很大,其中一個部分是,後來我接觸到左派學生運動社團的朋友,會讓我對照這個起始點,因為願意到這樣封閉沒有資源環境反而是政黨,這讓我後來在實踐社會運動的時候,不會刻意要跟政黨切割,我知道有些時候他們可以做一些事情有助於運動。


轉學:從暨大到成大
 
        想轉學一方面失戀,情緒受到打擊,另一方面在暨大有點像鬥雞的狀態,討厭系學會辦一些風花雪月的活動,系上有點派壘分明,人際關係處的不太好,沒有人想跟我談些政治的事情,有點孤軍奮戰的感覺。後來評估下決定考政治,沒考上就繼續回來念。剛考完的第二個禮拜,我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顴骨碎裂還要開刀,住院住了一個禮拜。總之,整個人狀態很受傷,轉學有點變成是從既有的人際關係叛逃的感覺。

  轉到成大政治系後,我才明顯地感覺城鄉差距、學習資源的不平均。第一堂課就是陳欣之老師的國際關係,我轉進去是降轉到二年級,因為我已經修過公共行政,那是一堂三年級的課,跟我姊同班。那堂課我看到有很多人會積極發言、討論,暨南不會有這樣的事情。我覺得那個差距不是完全學生資質的問題,在成大,課程開的是原文書、paper,老師會告訴你怎麼唸這些東西,暨大的老師們在教材上會預設學生程度就給簡單的,這裡我看到教育訓練上不一樣的地方。到了成大這樣的環境,會還滿積極參與討論,有點是為了要符合他們的標準,好像懂很多很會講,其實我是裝懂,但別人看起來好像很威。

野草莓運動:我的自由之夏

   剛轉到成大不久,11月3號到5號,那幾天每天都盯著電視看,很像在看颱風氣象報導,每天關注災情到哪裡了,警察到哪邊,抗爭多激烈。11月6號學生出來開始靜坐的時候,BBS站上廣場上的liVE,我看了一整天,很猶豫要上台北嗎?到那裏要做什麼呢?整顆心吊在那裏,隔天,看到學生從行政院門口撤離,警民衝突中有人喊著人權、和平,看了那個畫面很想哭,直播新聞畫面的網站有一個小的聊天室,有很多人在上面留言,有人開始說成大同學要不要出來,討論了約一兩個小時之後,才有一個帳號說出一個具體的時間地點。到了現場互相都不認識,我看到有四五十個人,裡面有博士班的學生,也有大一大二年輕的學生,中間有一個木製的小舞台沒有人敢上去,大家都站得很外圍。這個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就是丸子,南部人本辦公室邱照惠,她做了一個很關鍵性的動作,她先自我介紹,然後說:大家彼此都不認識,要不要自我介紹認識一下,接著群體就開始討論,也讓台南野草莓正式開場。有一個學姊叫瑪西,她在東吳當過學生會會長,研究所來到成大,她當主持人,有些學資訊的學長,架網路直播平台,把台南視訊畫面連線放到台北的連結上面,台北就看到台南有一群學生已經出來了。

       11月7號晚上討論直到十一點多,結束回家相約明天早上十點開始靜坐,那時候原本要靜坐在校門口裡面,避免跟外面的警察發生衝突。隔天有一個很衝的學長,做了一個關鍵動作,他到了靜坐地點之後,他喊我們到門口去,大家到校門口後,拿著昨天晚上做的醜醜的海報,然後坐下來,也沒有人知道會坐多久,因為一群過去完全不認識的人,也沒有很多運動經驗,坐在那邊也沒有討論什麼時候要結束,要喊口號還是不要喊都不知道。

       後來我才知道吳慶連老師也有到場,二二八時他是成大自衛隊的成員,拿過槍打過國民黨,下雨也穿著雨衣跟我們站在一起。再後來,帳篷、各種物資逐漸進來,第一天晚上,大夥投票後決定留下來,不過當決定留在這裡之後,有些人就走了,也有人據說是家裡有壓力,雖然分到工作但沒有來。校門口前的一個月,當帳篷越來越多,棧板也來了,運動越來越開始細緻的分工,慢慢組織化,那時我分到活動組,協助晚上大家唱歌、講話、喊口號。
  
        南部野草莓運動,參與者比較沒有經驗,事實上也沒有參與到擬定訴求的過程,比較是被動的配合台北,也很少有記者來採訪。到了運動的中後期,有點像比氣長,待得越久越有影響力,中間有一次大分裂,有一票台文系的學生就離開了。離開的原因是因為有些個人的因素,大家互相看不爽,也有跟政治的關係,比如是否要接受政治人物奧援,是否要拉糾察線等等問題。這種對政治人物的態度,讓我感觸很深,記得有一次台南縣副縣長來現場,我跟他握了手,那次被同伴罵得很兇,但是我會想,真的有這麼嚴重嗎?我覺得有些學生有「純潔性的想像」,不想跟政治人物有任何接觸,會影響媒體及運動上的形象。這是長期以來社運對政治的敏感,擔心政黨收割或抹綠,會有這種擔憂。後來,大多數學生決定不拉糾察線,只要不穿背心、不坐下來,過來支持跟我們說話都是可以同意的。1207遊行之後,台南野草莓就地解散。1209光復校區又重新聚集,集體決定成立社團,也就是後來的成大零貳社,那次會議中被選上第一任社長。野草莓是我第一次參與的社會運動,這之前都是參加比如326反飛彈、台灣入聯,都是政黨發起的大遊行,那時候連苦勞網這樣的獨立媒體都不知道,如果當初沒有參加台南野草莓,就算後來有一個叫做零貳社的社團,也不會去參與,也不會想去參與後續其他的社會運動。

  從我成長的啟蒙背景裡,接觸到的台灣歷史,都是以「國民黨」作為對抗的對象,核心關懷是關心轉型正義的問題,野草莓運動的過程開始瞭解各地小型的抗爭,在廣場上會播各式各樣的紀錄片,樂生、反核、三鶯部落,接觸到各式各樣的議題,也因此我開始看史明《台灣人四百年史》,他是基於底層農工社會去寫的歷史,寫壓迫寫得很清楚。另一本我忘記作者了《台灣─苦悶的歷史》,論述統治者的演變,慢慢去找台獨左翼到底是什麼。

成大的校園實踐

        這個社團第一場行動是1210世界人權日蔣孝嚴要來成大演講,要跟中國學生談外交與人權。大家會覺得蔣孝嚴有什麼資格談人權,剛開始只是想溫和一點去問問題,看到成大學生把大禮堂的國旗收起來,情緒就起來了,究竟是誰要你去撤?這個事件就意外砸場,還登在自由時報a2半版。那種憤怒是,事情不應該是這樣。2009年4月社長就卸任了,那時我大三,社團起步不容易,很多老學長野草莓運動後就回去寫論文了,人也叫不太動,一方面一個月的靜坐大家都需要休息,很多人去不了。另外,一方面砸蔣的場,我的路線被視為太激進,有些人覺得不利於社團對外擴大團結面,那時候就乾脆請辭。社團經歷反國光石化的校內遊行、廢除社團指導老師串聯、聯署等行動。零貳社在芷菱當社長的時候申請成立正式社團,考慮到有些好處,比如可以公開擺攤宣傳,可以申請經費,壞處就是每年要評鑑,行政上需要應付學校,比如成立還一定要指導老師。我會創造一些條件讓學弟妹親身感受到跟行政官僚、跟警察對抗。南部的學生很難到台北直接參與社會運動,很少這樣的機會,我認為身體的對抗與當下溝通、對話嗆聲的互動,這個過程政治會發生啟蒙。

青春啊,我飛奔逃離

  2011年開始準備研究所,想得很簡單,思考是要搞運動還是進學界,現實生活的考量下是進入學界,那時候一直被莊程洋罵這就是有社會資本的人才能去做的事,不過現在也是很猶豫,因為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能幹嘛,也考慮過回家鄉賣咖啡。每回到人生的轉折點都會有種逃離的感受出現,有些事情說不出來,也不會講,它澱積在心裡很沉重。我是一個會不斷瞻前顧後的人。有些事很難描繪出來,但是它會卡在那個地方,很苦惱要怎麼解決這些事情……往前走有時候也是不得不,不管了,且戰且走,只能這樣。身邊很多朋友都以為我很清楚知道我在幹什麼,有時候我會覺得,我並沒有那麼清楚,我不瞭解自己,也沒有那麼勇敢,比如選擇政治學,曾經想過要轉社會,但是如果這件事需要付出的成本太高,要花更久的時間,可能我不會那麼快地跳入那件事情。人生的選擇時常是一半被之前的路徑決定了,然後就繼續順著這個路徑繼續走下去。

  我的啟蒙老師王金壽,我的很多對政治的判斷、眼光都是他教我的。他希望我在運動跟學術上能做出抉擇,他要我去看韋伯的〈學術與政治〉,去看吳睿人〈經院之路〉。看完之後我感觸很深,他談到當運動轟轟烈烈風風雨雨,但是真的到他要出國念書,才發現知識的浩瀚,開始思考自身的矛盾,到底要選擇政治,還是回到學術界,用學術的眼光看這一切。上台北之前的暑假,跟老師的關係不太好,他希望我趕快很清楚的選擇一條路,告訴他。我那時還有點沉浸在社運圈的掌聲當中,長輩們覺得你很棒,然後遲遲無法做決定。我一方面卡在這些事情上,另一方面也不知道進了研究所,接下來要幹嘛,好好念書嗎還是要怎麼樣。

反旺中
   
        反旺中這個運動沒有像大家講得那麼好,問題非常多,比如學運的老牌社團們對於青盟的不滿,有別於野草莓運動,這個運動希望有明確的組織核心、架構化,我參考的範本是『反國光石化青年聯盟』,運動過程很有趣的是,大家對反國光石化青年聯盟為什麼可以做運動號召的角色沒有那麼多不滿,後來自己的反省,過程中的確跟這些老牌的社團溝通不足,這個過程考驗著組織工作的能力,如何好好把事情交代出去,讓大家能一起來做這件事。

  社運想像的差異也展現在組織層次上,究竟是一個聯盟還是一個社團?以反國光石化青年聯盟來講,它串聯了很多社團,實際上它還是一個社團的形式,組成成員核心的運作團隊是由農陣青年主導,它不是各社團代表的聯盟,大家共識決一個立場,青盟也是參考這個模式,它是一個社團,由青年工作者、許多學生身分的個人連結起來。我覺得大家合作的經驗不夠多,這種串連性質合作的經驗實在太少,大多數的串聯都是要行動了,常態的網絡沒有被建立起來,可能定期開個例會,一起來想要做些什麼事情。現實的狀態是,有一個網絡在,但是沒有辦法被組織化,共同來決定,什麼時間點要做什麼、回應什麼樣的議題。至於聯盟性質的組成我覺得也很難避免這樣的分歧,也會有路線的差異出現。學運圈是對權力關係特別敏感的一群人,權力不對等的問題很容易發生衝突,那種信任基礎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累積下來。

  組織發展得差不多,心一橫就離開,沒有非誰不可,確實在運動的過程,有人做了關鍵性的判斷或決策會影響運動很多。這是後來人們再回頭的標誌,但這並不是意味著一定要這個人留在組織才能夠成事,下一個做那個關鍵判斷的人可以是不同的人,不一定是我,而且實際上也沒有人可以一直在on檔上。

面對學生運動
   
       當這些多數的強勢群體正在壓迫少數的個人時,不是去問為什麼被壓迫這樣既定的事實,而是去行動,去反抗它,我認為這樣的行動是了不起的。我個性有所謂的「白目的因子」,我不去做百分之百的對抗,會去一點點打一下,打一下,若安全,再打一下。不知不覺可能打到對方底線,對方回擊,再稍微退一下,然後待機再去挑戰一下。有些事情我知道不會怎麼樣,設定的遊戲規則是假的,而我知道弄回去這些官僚會很麻煩,一般情況人不喜歡麻煩,就把自己包裝成弄到我你會很麻煩。

        傳統裡有很多東西可以學習,我不覺得像主流描述的九零年代學生運動的結果,走向集體腐化,集體墮落,背叛運動這樣的想法。我們這個世代的運動較少有戰略的想像,現在是習慣去抗爭現場,享受集體在一起的革命情感,壯烈犧牲,我覺得這並不意味著這就是紮紮實實的運動,做草根,跟弱勢在一起。


[採訪後記]

        訪問是在2013的春天,這個時刻正是飛帆期待著從熱熱鬧鬧著反旺中運動退下來好好休息,理想主義旗幟稍稍放下的時候。他真像個熱情的大孩子,直嚷著:野草莓運動第一天晚上帳篷搭了,棧板來了,螃蟹也來了,大家都說有螃蟹,很嘔啊,那鍋螃蟹我沒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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